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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1月29日曾鵬宇在微博上發的剪髮後的照片。
11月30日,19歲少年小曾在這裡直播自殺。 新京報記者 王嘉寧 攝

曾鵬宇生前的最後兩條微博。
  曾鵬宇 19歲
  11月30日上午,曾鵬宇在微博上直播他的自殺經過。網友紛紛圍觀。有網友報警後,瀘州警方找到了他。從網絡到現實,他最終還是死去了。
  根據鋼炭的燃燒程度,事後進過房間的鄰居猜測,炭火燃燒了不到一半。
  鄰居朱阿姨已經記不清房門被打開的具體時間,她只記得雜亂的客廳里,穿著藍色上衣的曾鵬宇雙手握在肚子上,仰卧在沙發里,像睡著了一樣。
  墊在炭盆下的毯子被燙出了洞。
  網絡上他一次次的預告和記錄自己的自殺,現實中沒有留下一句話。
  11月30日上午11點34分,19歲的曾鵬宇將一盆即將點燃的鋼炭發到微博上,留下一句“對不起大家,我真的要死了”,在隨後的直播過程里,引來了數萬條轉發和評論。
  這是一場在網絡上張揚的自殺。
  網絡上人群迅速聚集,這場自殺被圍觀。一些人勸慰、報警,一些人嘲笑、不屑。
  網絡上的激辯在某一刻停止了。警方證實了他的死訊。
  現實中的沉默
  沒有遺書。
  在網絡上直播自殺的小曾在現實中選擇了沉默。
  房門是被舅舅撞開的,家人和警察進入現場時,他已經失去了意識。
  小曾這段時間借住在小姨家中。進門,外婆何女士聞到了很濃的氣味。他穿著襪子躺在沙發里。身邊是一板空了的安眠藥。窗子的縫隙被堵上了。
  參與搶救的急診醫生何霖回憶,因為吸入了太多的一氧化碳,小曾嘴唇發白,身子軟得像棉花,“生命體徵已經很弱了”。
  11月30日,瀘州下起小雨,急救人員往樓下抬小曾,家人和鄰居一直囑咐,“別讓他著涼,披上個毯子。”
  在瀘州市納溪區人民醫院的急診搶救室里,小曾停止了心跳。
  得知兒子燒炭自殺時,在海口工作的曾曉慧買不到直飛瀘州的機票。飛到重慶再坐大巴趕回瀘州時,已經是12月1日的凌晨2點。
  小曾在微博里說,“我想寫個遺囑,把器官捐出去”,“寫在紙上放在身體邊”。
  曾曉慧什麼都沒有找到。
  12月2日,小曾火化。事發前暫住在小姨家裡留下的東西,都被搬了出來,家人試圖在這些東西里找到孩子自殺的答案,沒有任何收穫。
  “娃兒好憨嘛,他剛回瀘州找了份工作,不曉得為啥子(自殺)。”外婆何女士說,11月26日,小曾從海南迴到瀘州,兩天后就在一家投資公司找到了發傳單的工作。
  在媽媽眼裡,兒子在微博上“與女孩分手”的信息,不應該成為他自殺的理由,“他不是那麼偏激的孩子”。在事發的前一天,小曾還在電話里告訴她,自己剛在納溪找到一份工作,“電話里他很高興,還說積累點經驗就去成都找同學一起做。”
  11月29日是他第一天上班。業務經理葉女士說小曾雖然沒怎麼說話,但能看出來他想好好表現。她記得小曾面試時候的樣子,他顯得很健談。臨走前,領導囑咐小曾要把長髮剪短,“不能非主流”。
  他答應得很爽快。
  11月29日晚上,他和外公外婆一起吃晚飯。他說工資不錯,要好好做幾年。
  家裡人都沒有覺察到他的異樣。他也沒有試圖去訴說。曾曉慧說,兒子很疼人。這幾天一直提醒她註意腰疼病。沒有提過他有煩心事。
  網絡上的前奏
  在和小曾相熟的李念(化名)看來,11月29日晚上,小曾就有了自殺的念頭。
  當晚10時26分,小曾在微博上寫道,“心都死了還留著身體有什麼用?”
  因為共同的翻唱愛好,小曾在動漫歌曲翻唱網絡上認識了一批好友,這些人成了勸阻小曾自殺的第一撥人。他們看到這條微博後,紛紛留言安慰他。
  在這撥最早安慰小曾的網友看來,讓他情緒突然波動的原因,是剛談了一個星期的女朋友突然提出了分手,“他們都喜歡唱歌,認識了一段時間後就談朋友了。”李念說,女孩在成都,和小曾交往一周後確定要出國讀書,也許是感到兩人之間並不合適,女孩在網上和朋友們告別後,向小曾提出了分手。
  網絡世界里朋友的安慰並沒有在現實中起作用。11月29日深夜,小曾在微博上說,“你們安慰我是挺好的,可是完全不感覺開心,我跟你們好多人也不熟啊。”
  這與他們印象里的小曾形成了反差。網絡世界里,他活躍、樂觀、且樂於助人。11月25日,回瀘州前的晚上,他還在網上安慰正讀高三的@47吱,要她壓力不要太大。
  朋友們說,小曾愛唱歌,歌聲清透而飽滿。母親也喜歡聽他唱,國慶期間,小曾在海口參加了一場動漫主題的唱歌比賽,得了第三名。
  19歲的小曾喜歡動漫。他和他的“二次元”朋友,更喜歡動漫里的世界。對於所謂的“三次元”也就是現實世界,他們覺得太複雜了。
  小曾喜歡日本動漫《東京食屍鬼》里的歌曲《unravel》,歌曲演繹的是主人公從正常人變種後的痛苦與糾結,即使網友已經聽過他唱的版本,他也要試下不同的音高,“也許歌詞讓他有種共鳴。”
  在小曾上傳網絡的幾乎所有翻唱歌曲里,歌詞表達出來的情感都是相似的——悲傷、低落與糾結,但在他的朋友聽來,悲傷的背後也有溫暖和渴望。
  “就好像人生,有挫折和難過,但嚮往的卻是美好。”@47吱說,小曾喜歡音樂,為了在網絡上展示自己的翻唱作品,甚至願意在現實世界里花錢給歌曲做後期,每首歌100元到200元的後期製作費用,是他位數不多的固定開銷。
  “我不想死”“你必須死”
  11月30日上午,他準備好了安眠藥和鋼炭。7點48分,正式開始了他的自殺直播。
  微博引起了網友的註意。留言越來越多。
  和前一天晚上勸慰小曾的相識網友不同,很多網友的留言並不友好。
  至少在一個時刻,小曾似乎動搖過自殺的念頭。
  11月30日11時20分,小曾在微博上留言“老子不死了行不行”,40分鐘內,數百條留言涌進了這條微博下方的評論,有人說“不行”,有人說“你賠我流量”,也有人說,“你必須死”。
  就在這條微博發出前後不長的時間里,也有網友試圖阻止小曾自殺。
  @折原林也_琳和是兩名參與勸慰的網友之一。上午11時前後,她@了平安瀘州,但始終沒有收到回覆。在報警與私信不斷勸慰的過程中,@折原林也_琳看到更多的網友涌進了微博,咒罵的留言太多,每刷新一次就會多出一百多條。勸慰的聲音瞬間被淹沒。
  “幾乎每秒都會有幾個人留下評論,看熱鬧、或是刺激他。”海南網友@47吱在現實中與小曾相識,發現小曾電話關機後,她通知了小曾的母親,併在13時58分微博聯繫了瀘州警方,提供了小曾的姓名、照片和家人電話。
  儘管兩分鐘後就收到了警方的回覆確認,但不斷更新的留言仍然讓@47吱格外沮喪。尤其看到小曾那句“我會笑著讓你成為殺人凶手”時,不好的預感更加強烈,她認為這是小曾對咒罵他的網友最後的回應。
  等待警方救援的同時,@47吱和李念加入到了和圍觀者爭辯的人群里,她們質疑對方為什麼見死不救、惡語相加,得到的是同樣潮水般的咒罵和攻擊。他們覺得,勸慰者和自殺者一樣,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炒作,目的就是騙取關註;有人在微博上寫:見證了750粉到1000粉。這條微博被不斷轉發並留言:我見證了400粉到1000粉。我見證了600粉到1000粉。也有人告訴她們,事情會沿著“放棄自殺”的腳本演下去,於是招來更多人來圍觀一場“表演”。
  在小曾最後的十幾條微博里,他一直在說對不起。對不起,永別了。對不起,我錯了。對不起大家,對不起。
  他說想自救,但沒力氣。
  李念厭惡那些模仿的網友。小曾微博說了一句,“真的結束了,沒有多少空氣了”。
  這句話引發了網絡上的戲仿, “沒有多少空氣了”網友曬出了烤羊肉串,“沒有多少空氣了”,另外的網友曬出了酸奶。
  “這是我第一次感受網絡的力量,當我與那麼多人爭辯時,甚至會有恐懼。”@47吱說,自己是在恐懼與憤怒中和數以百計的網友爭辯的,直到警方證實了小曾的死,人們才安靜下來,說“他竟然真死了”,紛紛散去。
  遲來的道歉
  小曾死後,數以萬計的網友找到他留在網站上的歌曲,最後一首翻唱的歌曲被播放了82688次,3分多鐘的翻唱,飄過了約1500條滑動留言,有網友留言說,“願你來生被世界溫柔相待。”
  留言不斷地被刷屏。“對不起,真的對不起”“你快回來”。
  小曾微博的關註人數達到了4萬多,很多人是在他死後關註的他。
  在微博里,曾經刺激嘲諷他的一些人,態度也出現了反轉。
  @47吱說,小曾死後,通過私信向他道歉的留言達到了數千條。一名網友留言,“我知道不可能有原諒了,罵完平靜後心裡很難過,我把罵他的評論一條條刪了”,更多的網友留下一支蠟燭,寫道“對不起。”
  @47吱也收到了400多條微博網友的道歉消息,最開始還會回信,“再後來就不想回了,越看越覺得悲哀”,她不理解的是,為什麼要在人死之後,圍觀者才會動惻隱之心。
  很多當初咒罵小曾的網友,在事後都改了微博名,一名曾讓小曾“趕緊死”的網友說,當初留下這樣的話,只是因為“他已經折騰了一上午,我以為他是騙關註的”,他承認沒想到事情會以這樣的結局收尾,只是看到大多數人的態度在向一方傾斜時,自己也選擇加入更龐大的群體,咒罵、刺激或者嘲諷。
  事發後,一名網友模仿小曾,也在微博直播自己的“燒炭過程”,招來眾人的辱罵。這名網友說,“模仿的目的是為了調侃,自殺本身就是懦弱的選擇。”
  他猜測,小曾將自殺的過程公之於眾,也許內心並不想死,但在網絡上幾乎一邊倒的言論下,他可能一步步走到了極端,“我不能認定網友的反應與小曾的死有直接關係,但既然公之於眾,就要有承受的準備,網絡的力量太大了。”
  被問到網上對兒子自殺的反應,曾曉慧想了半天,“謝謝那些勸過他的網友”,似乎是下了很大的決心,她又說,那些(圍觀的)人應該被譴責,他們有多大的仇,要這麼冷漠無情。
  這些天,曾曉慧很少看網上有關兒子的事情,在朋友圈裡也避談和兒子有關的話題。她說兒子臨走還要承受那麼多人的指指點點,現在該讓他清靜清靜。
  19歲的告別
  小曾的家人刪除了他直播死亡的所有微博。
  小曾的骨灰會被葬到納溪的鄉下。
  那是外婆的老家,小曾是被外婆帶大的。
  在自殺直播時,有一則微博讓小曾的很多朋友覺得心疼。
  “1995年11月14日我出生在這個城市,這裡的每一個角落都有著我童年的回憶,可是只是一些麻木無知的,不痛不癢的記憶,我從出生就註定被拋棄,本來不該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我真的很脆弱,大家,對不起。”
  有關家庭的話題,是小曾和朋友交流的禁區。偶爾會聊起母親。他和母親住在一起的時候,為了準備母親的生日禮物,他會把為數不多的工資攢下來,之前他只為買一部心愛的手機,這麼攢過錢。
  外婆何女士說,小曾兩歲時父母離婚,此後很少和父親來往,跟了母親的姓,母親改嫁後又有了孩子,如今一家人生活在海南多年,“娃兒說這話,應該是這個意思。”
  她說,小曾雖然很少提起父親,但心裡還是希望有這樣一個角色。初中畢業的暑假,小曾到深圳和父親生活了兩個月,但這段經歷並不開心,“兩個人住在一起,娃兒說連口熱飯都吃不上,他還那麼小。”
  外婆一直嘆氣,她說,人在的時候沒人疼,回老家就有人照顧了。
  19歲的他沒有留下多少痕跡。
  他在納溪一所職業學校讀過三年書,但提起他的名字,5名專業課的教師已經完全想不起來了;位於海南的健身俱樂部,幾名工作人員在電話里想了半天,遲疑著互相詢問,“有這個人嗎?”
  QQ群里,小曾兒時的伙伴還記得當年一起玩游戲的場面,幾個人結伴去後山“探險”,有時還一起踢足球,“好多球都踢到山下,再沒撿回來”,在伙伴們的印象里,小曾是個重義氣的人,只是記憶已經模糊,早已想不起來了。
  和現實中的悲傷相比,網絡里的情緒更多是遺憾。
  李念至今仍在指責刺激過小曾的網友,“我們曾經勸了他那麼久,他本來已經不想死了。”她說,11月29日夜裡,小曾情緒已經穩定,再次波動很可能與網友的刺激有關,“他說過,‘那些說我快去死的人,你們如願了’。”
  11月30日12時34分,小曾的最後一條微博寫著,“到了最後一刻你卻拉黑我”。
  他在乎網絡世界里別人對他的態度。
  他那些同樣喜歡動漫和翻唱的網友們,說的最多的是,希望你在二次元里過得開心。他們說,“三次元”太冰冷了。
  小曾最愛的歌,《文乃的幸福理論》。在他翻唱的這首歌里,最後一句是:
  “幸福真是不可思議,又能再喜歡上明天了”。
  可惜沒有明天了。
  新京報記者 賈鵬 實習生 王蘊懿 瀘州報道
(原標題:95後少年:按不下停止鍵的自殺直播)
編輯:SN14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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